@焦桐 ~

〈論鰻魚飯〉上

阿珊問午飯吃啥?已經二十幾年沒去六條通吃鰻魚飯了,父女倆攜手重溫舊時味。用餐時間,門外果然須排隊候位,店員依序拿著菜單給寒風中等待的食客先點餐。
餐館的生意若太好,常不免忽略了許多細節,如服務、食物味道。店內整體氛圍像路邊攤,用餐空間狹仄,完全是鬧哄哄的大食堂,店員非常有效率地將食客安插在所有的位子上。鰻魚飯附2小片漬蘿匐和味噌湯,鰻肉的刺稍多,味道平庸,焦化明顯。也點了烤鰻肝,很粗糙,每一串都烤焦了,有的甚至沒摘掉膽囊;顯見廚房以猛火燒烤,急切,失控。
曾經美好的事物留予回憶甚好,只要珍惜它,毋須再續前緣,若勉強要重溫舊時光,說不定就幻滅了美麗印象。也或許,記憶存在著各種各樣的扭曲;記憶像講故事般,是一種重建,比較不是對某件事精確記錄的讀取過程。
鰻魚飯,即蒲燒鰻丼,來自日本,日文「鰻魚丼」即鰻魚蓋飯。「丼」指使用深底厚瓷的大碗蓋飯,元祿時代即出現「丼」這種餐具名。
燒即烤。蒲是一種植物,食物燒烤之後,形態像蒲的穗,故曰「蒲燒」。日人有詩:「虛空藏在鰻魚菩薩中」,菩薩代表米飯,虛空代表鰻魚,據稱鰻魚是虛空菩薩的信使。描述的應是關西鰻魚飯。
將主食白米飯與菜餚組合在同一個丼缽中,最早出現的就是鰻魚丼飯,是日本料理史劃時代的創舉。鰻魚飯起初通稱為「丼飯」,蓋當時尚未有別種口味的丼飯。據人情本《春色戀迺染分解》載,窯子裡的嫖客與妓女有段對話:嫖客問妓女「要不要叫丼飯來吃?還是光吃烤的?」妓女答道「啊,丼飯的話,滲了醬汁的白飯真好吃呢!」
另一種「鰻重」,意謂鰻魚、白飯分開盛裝的雙層飯盒,上層放烤鰻,下層是米飯,乃大正時代的產物。
宮川政運《俗事百工起源》記載了鰻魚飯的起源:文化年間(1804-18),堺町戲臺(中村座)的金主大久保今助嗜吃鰻魚,為了挽留烤好的鰻魚熱度,他將鰻魚夾在米飯間,差人送到戲臺,乃鰻魚飯之始。由於風味甚佳,眾人倣效,如今的鰻魚店皆賣鰻魚飯。雖則大久保今助促成了鰻魚飯的販售與流行,卻不宜斷定他是發明者。
江戶白米豐足,蒲燒鰻不僅適合下酒,且合搭白飯。鰻魚店提供白飯能獲得新客層,店家也不斷增加。江戶時代尚未有鰻魚養殖業,捕撈的鰻魚大小不一,小鰻魚的成本較低,鰻魚飯通常會用到十條以上,去頭之後長約9~12公分。
鰻魚養殖普遍後,鰻魚飯皆用大鰻魚,日本畫家鏑木清芳懷念小鰻魚丼飯:「這種幼鰻約只兩寸,細長小巧,沒有一絲油脂,這種幼鰻用在鰻魚飯時,會先在底部鋪一層白飯,接著擺上成排的幼鰻,再鋪一層飯,然後再排一層幼鰻,鰻魚有雙層。」鰻魚丼一定附送免洗筷,免洗筷是日本人的發明,以白木杉製作的「割箸」,乃江戶小吃店發展過程中出現的產物。
臺灣的養鰻技術高明,從前主要是外銷日本。

鰻魚料理界流傳著口訣:「剖魚三年,串魚八年,燒烤一生。」臺北「劍持屋」店內特別以紅字引用鰻魚料理的口訣。創業者早年赴日本琦玉縣習藝,四年後返臺,以師父的姓「劍持」為名。劍持屋的蒲燒鰻魚飯附2種小菜:泡菜、黑木耳,都好吃;另附關東煮、味噌湯、紅豆湯。鰻魚下舖墊海苔,小小的心意有效提升了滋味;醬汁調味準確,鰻肉的刺較少。可惜串燒鰻肝隱約有一點苦味。
關東和關西的剖魚方式不同,關東習慣從鰻魚背部剖開,關西則從腹部下刀;相傳因江戶地區多武士,切開魚肚的動作易聯想到切腹,遂視為禁忌。
鰻魚名匠金本兼次郎,「野田岩」第五代傳人,堅持江戶前傳統,指出正統蒲燒鰻料理:先將鰻魚剖成兩半,插上竹籤,不添加任何調味料進行白燒;蒸熟,蘸上醬汁烘烤入味。先白燒是避免魚皮變硬,也比較容易去腥。
鰻魚丼成功與否,端視蒲燒鰻、白米飯、醬汁三位一體的合作演出。
市面上所見的鰻多為養殖,野生鰻魚是可遇不可求的夢幻極品,肉質最鮮美的野生鰻季節在九月至十月間。優質的鰻魚難求,「要取得知名鰻魚店用的鰻魚比登天還難。」日本廚藝家矢吹申彥感嘆:「想吃好吃的鰻魚,最快的方法就是掀起專賣鰻魚的餐廳門簾,入店享用。」
醬汁燒烤是深奧的工藝。僅塗抹一次醬汁無法入味,反覆燒烤又可能令魚肉顯得乾柴;而烤鰻魚的基本美學就是軟腴。厲害的烤鰻職人每一次燒烤都須微調,視木炭堆疊的差異、鰻魚油脂釋出的狀況而應變。
好醬汁須搭配好米飯。米飯似乎人人會煮,欲煮得漂亮卻非易事,從選米,淘洗,到控制水分都有講究;成品務求晶瑩,鬆潤,富彈勁。此外,米飯須熱,最好能熱得燙嘴,才與鮮甜的烤鰻適配。
臺北一家日本料理的米飯標榜使用日本進口的「金芽米」,說它在碾米過程保留了米粒表面的「胚芽」和「亞糊粉層」的營養素,並使用過濾水浸泡後才煮。雖然宣稱講究,飯卻煮得一般,上覆蛋絲、海苔絲。也有店家的飯飯煮得很好,鰻肉卻帶著土腥味。

〈論鰻魚飯〉下

日本的文化文政時期,關東本地產的濃口醬油產量漸大,取代了京都薄口醬油。江戶鰻魚店使用本地產醬油,並以味醂取代酒,熬製出更適合蒲燒的醬汁,過去的比例為5:5;現代人的口味偏甜,一般會調高味醂的比例。老牌店家都有獨門密製的調料,大約有魚乾,蝦米,蕈菇,洋蔥,蘋果之屬。
相對於江戶用味醂,京都用的是酒。關西倣效東京使用味醂做偏甜的醬汁,是在日俄戰爭之後。
江戶乃日本東京的舊稱,江戶時代又稱德川時代,指日本在江戶幕府(德川幕府)統治的時期。「江戶前」有多層意思,其一是指靠江戶一帶的海域,或這一帶所捕撈到的海產。江戶城所面對的海域就稱之為「江戶前海域」;現在,一般把整個東京灣劃歸為江戶前海域。之所以江戶前所捕撈到的魚均十分美味,和東京灣多河川有關;有多達六十條河川注入東京灣,這些河川為魚類帶來許多天然養分,使魚肉含有豐富的油脂。加上東京灣比較深,海域的波浪小,魚的骨骼不會發展得過於粗大,皮也不會太厚。
也由於江戶前鰻魚油脂厚,不易入口,才有蒸的工序,以矯正魚身多餘的油脂。
江戶時代,當地人對於從江戶城就能望見的隅田川下游、深川一帶所捕獲的鰻魚很自豪,乃特別冠上「江戶前」稱號,成為一種品質保證。至於從利根川、江戶城北側運過來的鰻魚,則稱為「旅鰻」或「外來鰻」。不過,池波正太郎吃了來自利根川的養殖鰻仍相當贊賞。可見調理的技藝很要緊。

起初,鰻魚飯是為了保持烤好的蒲燒熱度而衍生。後來的餐具加蓋也是為了提高保溫效果,鰻魚丼因而為鰻魚飯帶來表演性質。美食家山本嘉次郎說:吃丼飯的樂趣之一,在於揭開碗蓋那一刻四溢的香味;鰻魚丼的香味,發揮與蒲燒截然不同的個性。明治時代,鰻魚飯也稱作鰻魚丼了。
江戶時代的蒲燒都是塗上醬汁後直接在火上燒烤,到了明治時代,開始在烤蒲燒的過程中,加入燜蒸的工序;烤至表皮略呈金黃,再入蒸籠。
波多野承五郎在《尋覓食味精髓》敘述:東京的鰻丼,飯上添置蒲燒,再淋上醬汁。京都的鰻魚飯,白烤鰻魚夾在飯與飯中間,表面上看不見鰻魚。
蒲燒鰻加入燜蒸工序後,一旦夾在飯中間,相當於蒸了兩次;故東京不再有夾心形式的鰻丼。而且,養殖鰻魚興盛後,丼飯上再也不是小鰻魚了。遠藤周作旅遊柳川時,在一家有著茅草屋頂的小店吃到當地捕獲的野生鰻魚,「蒸籠蒸鰻魚」:「熱騰騰的飯淋上滿滿的醬汁,再與烤好的鰻魚一起蒸。當然,肯定沒有灑上毫不搭味的山椒。」
臺北「彌生軒」卻鼓勵食客灑山椒粉,其餐盤上附有一紙「吃法」:1)先品嚐原味,2)加入佐料,佐料包括山椒粉、蔥花、榨菜、山葵,另有一碟冰鎮豆腐,3)加入高湯,變成吃泡飯。吃的這天寒流來,陽明山下起了雪,這麼冷的天氣吃冰鎮豆腐?吃到令人寒心。鰻魚烤得尚可,看起是先蒸再烤,切成柳條狀,口感陌生。這家日本料理店融合了西餐概念。每桌的桌上都有平板電腦供點餐。店內頗為寬敞,裝修時髦,只要食客進來,就會有此起彼落的日語「歡迎光臨」,食客結帳離去,換成「謝謝」,發音都不標準,臺味十足。
我在臺北嚐過不少饅魚飯,諸如「御神」,「魚庒」,「浜松や」,「梅子」鰻料理,「肥前屋」,「肥鰻屋」,「魚心」,「京都屋」,「新田鰻魚屋」……我尤其心儀「小倉屋」。
尋常店家的烤鰻肝表皮很容易焦化,並帶著若味,必須依賴厚重的蒲燒醬掩飾。小倉屋的「鰻肝燒」很優雅,肝、腸均處理潔淨。此店標榜是日本九州「田舍庵」首家在海外的分店。生意興隆,室外有多人在排隊等候,室內陳設堪稱窗明几淨。
鰻魚烤製甚佳,有著輕度的酥脆感,那種酥脆稍稍抵拒了牙齒,頗為美妙;此外,那鰻肉很細緻,蒲燒醬甜鹹適度,沒有一般店家常見的焦味,顯然是慢工出的細活作品,委實是我在臺北吃過最好的。
一般來講,河鰻肉質比海鰻細緻,我最愛的河鰻料理是蒲燒,
優質的烤鰻店未進門先聞到濃厚的燒烤氣味,現殺現烤的活鰻,誘人饞涎,我歡喜坐吧檯座位,邊享受美食邊欣賞燒烤師傅的手藝,不斷將燒烤物翻面,刷醬,白煙升騰,香氣洶湧。不僅鰻魚烤得恰到好處,好像只是微炙般,很嫩,肉汁飽滿;煮的飯也是一流,彈牙而香,跟烤鰻是絕配。
阿雙國中教育會考那天,我到「小林食堂」買星鰻丼(あなごめし)給她午餐,到了考場才知道她跌倒,摔傷尾椎,已經在師大附中的醫務室。這是她初次受到考試的傷害,多年過去了,我每想起仍心疼得要命。星鰻屬海鰻,無虞土腥味,肉質柔滑,輕淡,牠連接著一段我的心疼記憶,以及我對小女兒的孝心。
鰻魚飯的形式簡單,吃起來頗感富足,很適合我這種常獨自用餐的老頭。我愛蒲燒腴脂中帶著輕淡的焦香,閃亮著醬黃油色,甜,鹹,酥,嫩,味道鮮美不腥,絢麗而不黏糊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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